半条白胖的鱼,卧在盘子里;糖醋里脊,失去了灵动光泽;梅菜扣肉,基本没动;排骨汤已经冷却,骨头和冬瓜露出头来,表面凝了一层白醭,像冬天里的一场薄雪。几十分钟前这些自以为要大展宏图的菜肴,热气腾腾地排着队来到桌上,盘盘盏盏,荤荤素素,美哉壮哉,不想却没有完全发挥作用,人们更多的是说话敬酒,它们渐渐冷了心,丧眉耷眼地卧在那里。杯盘狼藉,一桌又一桌。人们纷纷撤退,似乎想早点摆脱这个场景。有一个人,默默凝视桌面。
十三岁少年,躺在自家门背后起伏不平的土地上,似睡非睡,肚子里翻搅着一阵阵微痛。弟弟妹妹们出入跑跳,不时踢到他。小虎可能是故意,用大脚指头踩了一下他的胳膊。他问小虎,几点了?十一岁的小虎说,自己看。他没有力气扭头和睁眼,要是有力气,他就跳起来揍小虎一顿,他只好问妹妹,几点了?小燕说,短针快要指到6了,妈妈快回来了。妈总是六点多到家,她要赶回来做饭,因为爸爸七点前到家。要是爸爸进家门过一会儿饭还没有做好,他就找碴儿打人,除了小燕外,薅住谁打谁,谁在跟前谁倒霉,就连正在灶前做饭的妈,也可能被揪住头发,猛捶几下,再推回到灶前,因为灶里的火快要灭了,得赶快添柴火。
爸爸打人没有前奏和余音,也不拖泥带水,直奔主题,简洁明了。妈接着做饭,一声不吭,手下更快,挨打这件事对她的情绪并没有什么影响,差不多就像没有发生一样,所以他们几个男孩子常常在妈妈回家后,吃点带回来的东西,在爸爸进门前溜出去,直到确切看到晚饭端在爸爸手里,才进家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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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龙躺在地上,薄薄的肚皮像一张柔软的纸,随着呼吸一起一伏,手摸一摸,是个大坑。外面太阳西悬,天还很热,屋里稍微凉快一些,地面上有一丝凉气。小燕已经能帮妈妈干家务了,每天上午给地面洒点水,过一会儿扫净。他们哥儿几个就光膀子躺地上玩,小龙今天躺在饥饿中睡着了。
迎春糕、芙蓉切、桃酥、天鹅蛋……百货公司食品柜台里的点心梦了个遍,抓着往嘴里填,没水喝噎得够呛,又被饥饿唤醒,没劲起来。早上吃了一块苞谷面发糕,中午喝了一碗稀面条。面条是他擀的,把袋子里的面抖来抖去倒完,小燕烧火,下了一锅汤面条,切了点葱花,挖了半勺炼的大油,撒一勺盐。按从大到小盛了五碗,他们一人喝一碗,小燕还将自己的倒了一点给他。
妈妈如果一会儿不带回面粉,他们明天就没啥吃的了。
爸爸在工厂开车床,中午带饭,铝饭盒每天夹在自行车后面。早上妈要将那个大号饭盒装满,至于他们在家吃什么,爸爸管不了那么多。他一个月挣二级工工资三十六元,粮票三十二斤,基本全部交给妈妈经管,填这么多嘴,全要妈妈负责。妈从乡下嫁到城里来,没工作,没户口,又要生这么多没有城市户口的孩子,怪谁呢?爸爸打骂妈,妈打骂他们,似也顺理成章。
万素花在一个国营厂招待所干临时工,打扫卫生洗床单,管两顿饭,早六点到下午四点上班。下班后,她再到另一个国营单位的大食堂择菜帮厨,没有工资,管一顿饭,偷拿一点吃食,再提回她的小铁皮桶,里面是中午职工们倒掉的剩饭菜,她托一个大姐留给她,给人家说提回家喂鸡。家里确实养了几只鸡,但那些剩饭菜,只有一少半倒在鸡食盆里。
饥饿是经常性的,小龙那天感觉尤甚。他们一天天长大,身体里有一个日夜转动的机器,快速耗掉吃下去的东西。时不时,舅舅骑自行车从三十多里外的乡下带来一袋面粉,有时是一袋下面,也就是麸皮粉。麸皮粉蒸出来的馍黑乎乎,拉嗓子眼,难以下咽。妈妈分给他们,小龙小虎每天报销一个,小燕和两个弟弟每天半个,完成任务才能吃别的。小虎耍滑头,藏来藏去,想办法推迟,叫爸爸将黑馍找出来,把他狠揍一顿,明天两个黑馒头,不给吃别的饭。就这样的麸皮面粉也不能保证一直都有,舅舅接济他们一次,也挺不容易的。
终于有一天,万素花拿一个搪瓷碗,将小龙小虎带到那个大食堂门口,推他们进去。已经长成英俊少年的小龙,意识到这是妈让他们来要饭,他拒绝了。旧社会的人才要饭,电影上这么演的,而现在是一九七九年的夏天。妈说,不愿意,你们就饿着吧,累死我也养活不了你们了。妈转身走了,她不能让食堂的人知道这是她的孩子。
二人站在食堂门口,四处看看,妈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,快七点了,她要回家给爸爸做饭。小虎看着哥哥。大食堂里乱乱纷纷,职工们出出进进,边吃饭边聊天,好像吃饭无所谓,聊天才重要。晚餐快要进入尾声,透过打饭的窗口,他们已经看到大师傅将盛菜的盆斜掂起来,在盆底舀菜。小龙带头往里走,小虎勇敢地跟在哥哥身后,二人分散开来,走向那些就餐的人。
小龙站在桌角边,咬住嘴唇,定定地看着正在吃饭的人。他不说话,他不知道该说什么,可饥饿总会让人失去尊严,说不说话,已经是要饭了。那人手里拿着一个富强粉馒头,他们叫作罐罐馍。
富强粉是今年才出现的新名词,因为面粉极白,磨了三四遍的,一百斤小麦只能出八十五斤面粉,舅舅说在乡下叫八五面。这样高贵的面粉,当然不能蒸成一般低矮的馒头样,而是瓷实、高耸,像个罐子一样挺立,俗称罐罐馍,全称富强粉罐罐馍。那个被盯着看的大人嘴里含着世上最细的白面粉,吃惊地看着他,先是不知道这孩子要干什么,突然明白过来了,将正在吃的罐罐馍,掰掉自己的嘴把儿,剩下的半个递给他。那边桌上另一个人,将饭盒里的米饭和菜,扒进小虎的搪瓷碗里。也有不理他们的,装作没看见,几口吃完,起身走人。
食堂的头儿从窗口里发现了他俩,走出来,轰他们出去。他们也都有了收获,乖乖地出来。白面团在小龙小虎的嘴里嚼着,细腻而芳香。小龙明白了,他们吃的黑馒头,是麦子的另一部分,应该被剔除的百分之十五。小龙上学期刚学了分数。
第二天再来,刚进门,还没要到东西就被食堂的头儿往外赶,他们心有不甘,站在门外,看到头儿进了里面操作间,又钻进去。头儿从操作间跑出来,手里挥舞着大勺子,几滴菜水滴到水泥地上。小虎刺溜一下跑出去,小龙站着不动,直盯着他。头儿张开油光光的嘴骂他,咋?还牛得不行,闹清楚,这是国营大厂食堂,不是街道上饭馆,去去去!他手里的大勺子举起来,做态要打小龙,一滴油汪汪的菜水滴到小龙脸上,小龙闻到芹菜炒肉的香味。旁边座位上站起一个女人,拦住了头儿。
女人对小龙说,你出去,到外面等着我。
一会儿,那女人从食堂出来,提一个蓝花布包,身边跟着一个瘦弱的男孩。母子二人看到两个男孩并肩站在那里,瞪着黑黑的眼睛。能看出来,他们不是城市流浪儿,也不是农村盲流,因为大点的孩子用普通话说,阿姨好。她问,你们家在哪儿?小龙往那边指了一下。女人说,走,带我去看看,把馍给你们放家里,我要拿走我的布袋。她给自己儿子说,壮壮你先回家写作业吧。
万素花由屋里出来,从那女人手中接过布袋,将发糕倒出来,布袋还给她,说了感谢的话。小龙爸爸和三个小孩子在屋里吃饭,他站起身,跛着脚走了两步,伸头看外面黑暗中的女人。他因为年轻时候在车间里干活,不小心铁块掉脚面,砸坏了脚,成了瘸子,才找了乡下姑娘结婚。
万素花将那女人送向大杂院出口,两个女人站在路灯下聊了一会儿。明知道娶农村女人后患无穷却娶了,明知道养不了这么多孩子却生了,这真是难为情。万素花结婚后十年里生了六个小孩,夭折一个,现在五个,最小的六岁。娘儿六个没有城市户口,没有粮本没有粮票,吃的高价粮,上学要交借读费,她每天从早到晚劳作,顾不住几个娃的嘴。
过了几天的下午,那女人又来了,小布袋里装了五个罐罐馍,还提了一点长安县出产的桂花球大米,说是拿粮票换的,约有十斤的样子,多了提不动。她跟小龙说,今后每个礼拜天下午四点,让你妈妈带着你们到我家吃一顿饭,好吗?她交给小龙一张纸条,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一个地址,是两站路外大军工企业的家属院。临走她一再叮嘱小龙,一定来啊,我等你们。
星期天午饭后,万素花烧了一大锅温水,让孩子挨个儿在大盆里洗了澡,穿上干净衣服,带他们步行去往写在纸上的那个地方。
一片灰色苏联式三层楼房,九号楼带拐弯,三单元位于拐弯处。上到二楼,万素花只敲了一下,单元门就打开了,女人无声招手让他们进来。她的轻手轻脚影响了这一群来人,也都压低声音,鱼贯进入走廊最里面开着的一扇门。
大约十七八平方米的房子,一张大床一张单人床一个大立柜一个半截柜一个写字台,还有一只折起来塞在床和柜子之间的小茶几。露出来的一点水泥地面,被拖把天长日久拖得黑亮黑亮。写字台上一个电饭锅正插着电,冒出大米稀饭的芳香。单元里住着三户人家,她家在最里面,公用厨房的对面,去往厨房要路过两间厕所门口。
整个单元里飘荡着炖肉的香味。屋里一下子进来六个人,将房间占满了。家里只有两把椅子三只小凳,可孩子们不敢贸然坐在床上,床上的单子铺得展展的,大床的外沿铺了一窄溜小单子,它们一律没有一丝褶皱。那女人招呼一声,到厨房搅锅去了,万素花跟进去帮忙。女人搅完锅回来,见五个孩子像一把扎起来的葱,站在屋里。她再次请他们坐下,随便坐吧。
万素花抱歉地说,头一回来,啥也没给你拿,我给你洗衣服洗床单吧。那女人说,什么也不用拿,也不用给我洗。今后,每个星期天这个时间,你带着孩子们来就行。她摸了摸小燕的脸蛋,说,孩子们,今后就叫我程阿姨,叫程老师也行,我是这个厂里子弟学校的老师。她抽出小茶几打开来,将盖着笼布的一个小筐放上,拿出六双筷子。万素花说她不吃她不饿。程阿姨说别客气,吃吧。万素花到厨房,跟她一起端饭。两人每人手里端着一盘红烧肉炖土豆块胡萝卜豆腐干,让孩子们一人拿一个罐罐馍,就着吃。
几个孩子眼珠子转着,心里伸出无数个争夺的小手,但不敢抢,倒像在比赛斯文。程阿姨笑了,说,放开吃吧,像在自己家一样。万素花发现,碗筷都是新的。她经不住劝,也羞涩地加入吃饭的行列,掰了半个馍,分给小燕一半,吃了几片豆腐干,想把肉留给孩子们吃。程阿姨从电饭锅里盛了三碗稀饭,说没有那么多碗了,还没有来得及买,两人用一个碗吧。万素花说,不用买了,下次我们带几个。
程阿姨对万素花说,之所以让你们这个时间来,是因为厨房别人都不用了,才好放开做这么多人的饭。万素花问,你家里人呢?小孩和他爸爸哪儿去了?你几个小孩?程阿姨说,只有一个儿子,到同学家玩去了,孩子爸爸在湖北工作,是个军工企业里的军代表,他们长年分居,调不到一起。吃完饭,万素花用炉子上的热水将所有锅碗洗净后,揭去枕巾和大床边的细溜单子说,那我拿回家给你洗净,下次带来。程阿姨没有反对,也没有挽留他们。半截柜上的钟表指向五点,万素花领着孩子们离开了。
下得楼来,孩子们像是去了锁链的猴子,蹦跳起来。一顿美餐让他们长了精神,在万素花的训骂声中,你抓我一把,我挠你一下,他爸爸嘴里常说的,欠打的样子,一路奔跑笑闹着回家去了。
下个星期天,万素花带来了洗净的小单子和枕巾。程阿姨的儿子在家,十三岁的壮壮细细瘦瘦,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,倒像是他而不是这五个突然闯入的孩子常饿肚子。程阿姨让壮壮带他们下楼玩一会儿,壮壮不太情愿,说他要在家包饺子。于是万素花叫小龙带着弟弟妹妹下楼,不要跑远。程阿姨已经盘好了一盆猪肉豇豆角饺子馅,和好了面,将案板放在写字台上。万素花站在写字台前擀皮,程阿姨和壮壮坐在小茶几旁边包。壮壮的手指白皙而纤细,不知是生来话不多,还是见了生人没话,只是低着头包饺子,饺子皮放在手上,快捂弄熟了,才捏巴好扁扁的一个。
程老师教儿子怎样填馅,怎样捏皮,怎样让饺子立起来。成效并不大,儿子微微含着些抵触,好像不支持妈妈将生人引进家门,但也没有彻底反对,两人为此事可能还没有达成一致,需要妈妈再做一些思想工作,他就像他包的饺子,心灰意懒地趴着,爱搭不理的样子。程阿姨的饺子饱饱的、鼓鼓的,像斗志昂扬的小战士,队列整齐地站成一排排。
包好饺子,程阿姨让壮壮下楼叫他们回来。壮壮说,叫完他就不上来了,去同学家玩。家里只剩两个女人,程阿姨告诉万素花,她丈夫一直想调到西安,但找不到人对调,他的对调启事贴遍东郊这一片的电线杆,也没人接招。再争取两年,如果调不来,她和孩子就调过去。现在还有点不甘,毕竟西安是大城市。
两大板饺子包好,锅里的水也开了,程阿姨在厨房下饺子,万素花和孩子们躲在屋里,看到走廊上另一家人出来进了厕所,对着家里这一堆人,惊异地看了一眼。屋里这些人不敢发出声音,程阿姨在厨房的动作也放轻了,大家好像心有灵犀一般。那人从厕所出来,又看了厨房一眼,回到自己家里,咔嗒一声,将门锁上。几家合住一个单元很微妙,哪怕你进了某一个家里,另两家的人似乎也有权过问一下,当然不是用嘴问,而是用目光。程阿姨对万素花说,今后,要是单元里的人问你们,就说是亲戚,你是我表妹。
下一周做的卤面,肉虽不多,很是见肥,配了莲花白、芹菜、豆腐干,油水全都浸到面条里。程阿姨对做饭乐在其中,当锅盖揭开,热气蹿起,卤面小山颤颤巍巍,她脸上荡漾出喜悦,有人能在她的操持下美餐一顿,对她来说是一件开心的事。万素花想说,今后等我来做吧,不要辛苦你了。她没有说出口,只把菜买回来,米面备好。
学校开学,白露已过,天转凉,这天下雨。万素花犹豫一下,下着雨也去,是不是太丧眼了?可再一想,人家要是准备好了,咱不去也不对。她说服了自己,和孩子们挤在两张破伞下出门了。
公用厨房的砂锅里,炖好了一锅大骨头汤,程阿姨在案板上搓麻食,万素花洗了手,也加入进来。土豆、芹菜、冬瓜、黄花、木耳等切好丁,在一只大搪瓷碗里垒尖放着。
炉子里也刚换了新煤,火上来了,程阿姨拉开换气扇,开始在一只大铁锅里炒菜。菜铲出来,骨头汤倒进铁锅里,又加一半自来水。过一会儿锅滚了,麻食噗噜噜下到滚水锅里,再将面板上的面扫到一起,撒进锅里。点了一次水,又开起来后,那些小面疙瘩拥挤一处,鼓胀得快要与锅沿齐了。程阿姨将炒好的菜倒进去,由锅心往下沉,外面的一圈白胖麻食马上要漫溢了。程阿姨拿起搪瓷碗,舀出半碗来,锅里才有搅动的空间。窗外下着冷雨,换气扇黏滞地转动,一锅麻食咕嘟得稠乎乎的,冒起广泛的小泡泡。菜叶下进去,葱花放进去,炉子下面封火。盖上锅盖焐一会儿才好吃,面疙瘩不会太硬。
屋子里几个孩子已经摩拳擦掌,咽着唾沫。程阿姨拿起案板上的半大碗,盛出两碗后,将搪瓷碗里刚才舀出来的倒回锅继续搅匀,再接着盛第三碗。两个女人站在厨房炉边,五个孩子在屋子里,仍然聚成一把葱的形状,激动得小脸通红,脖子上的筋暴起。
万素花教导他们,千万不能坐床,哪怕没有凳子坐,蹲在地上坐在地板上,也不能乱动人家东西,要是程阿姨发现你们是没家教的孩子,手脚不干净,就再也不让你们去吃饭。孩子们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,长大之后的小龙认为,那每周一次的饱餐不仅仅是物质的,还涉及精神层面。有教养的孩子是什么样呢?起先不知道,没见过,现在明白了,就是壮壮的样子——干净,文明,话少,对吃饭也很不在意,好像吃不吃都行。他们可不一样,但他们现在也要努力装得吃不吃都行。
小虎向厨房那里伸一次头,被小龙打一拳,暂时不敢还击,只是翻眼珠子。他们一进到这间屋子,甚至一走近九号楼,进入三单元,就觉得自己已经变了,再不是没有城市户口、住在大杂院自行搭建房、需要交借读费才能在街道学校上学的孩子,他们那种学校被壮壮这种在子弟学校读书的孩子称为“社会上的”,他们也来自“社会上”,而不是属于某一个大单位。他们的爸爸倒是在一个国营单位上班,但那个国营单位还不够大,建不起自己的子弟学校。爸爸在单位那里本有半间单身宿舍,可为了他们这一大家子,他放弃了那半间房,在唐山地震后大家搭防震棚时,抢占一片地方,自己盖了两间房子,外加一个只有顶没有墙的小厨房。
来之前洗得干干净净,穿上最好的衣服,只为了美美地吃一顿。现在,排骨汤麻食的香气已经从厨房飘出,他们只用目光里的火星子交流,压低声哧哧地笑,五个人站成一堆,握紧拳头,等待着一场饕餮。
饭后万素花洗完锅碗,清理好厨房,回到屋子里,非让程阿姨把要洗的衣服床单交出来,小燕也拉着程阿姨说拿出来嘛拿出来嘛,我妈洗净后我叠得整整齐齐的。男孩子不说话,盯着外面的雨,哗哗的声音越来越大。已经五点多,程阿姨的圆脸闪着迷人的光彩,屋子里散发温馨的气息,让人不忍离去。万素花招呼孩子们走,程阿姨找出一件厚墩墩的军用雨衣,叫小龙穿上,说下次拿来就行。娘儿六个人出门下楼,走进大雨里。
程阿姨的这些“亲戚”们每个星期天下午按时前来,默默地从单元门鱼贯而入。双方都没有说过吃饭这个词,只是说你们来,只是说去程阿姨家。邻居们好像也习以为常了,相遇时只是看上几眼,也并没有问过他们。那句是她家亲戚,总也没有机会说出口。壮壮这个时候尽量不在家,他不是去姥姥家,就是到六号楼七号楼八号楼找同学玩去。
天冷了,屋里生了炉子,烟囱拐一个弯,从玻璃窗上面伸出去,那里被挖出一个圆洞,冬天用一张纸糊起来。这样,除了炒菜,好多饭都可在自己家里做。寒假到了,一个星期天,他们临走时,程阿姨说,下个礼拜,壮壮的爸爸就回来了。万素花说,啊,那我们不来了吧?程阿姨说,来呀,为啥不来,他爸爸还想见见你们哩,带回来了湖北特产。
下个星期天,万素花杀了两只鸡。她给孩子们说,今天不要都去,那么多人,程阿姨家里都站不下了,显得咱们太丧眼。孩子们立即紧张起来,眼睛转动。妈妈说,俩最小的在家。最小的两个大哭起来。妈妈说,那小虎小燕别去。小虎立即跳起来大叫,爸爸走过来扇他一巴掌,揪住耳朵扯到里屋。妈妈领着小龙和两个小弟弟出门了,小龙提着网兜里杀好的两只鸡,四个人在腊月的寒风中步行。小龙无意中一回头,见小燕远远地跟在后面。万素花回头喊,小燕乖,回家去啊!回来给你带好吃的。小燕转身向回走。
程阿姨的丈夫中等身材,穿着部队上发的军黄色绒衣,文质彬彬地招呼他们,壮壮也在家里。写字台上的馍筐里放着几张死面手工大饼,一个小盆里放着碎馍块,壮壮和程阿姨一人拿个大碗还在掰馍。他们都在准备,也许昨天就开始了,买肉买骨头,配料,泡黄花木耳,和面,揉面,一个个擀好饼子,在平底锅里耐心地翻面,端着平底锅挪动。
壮壮一定也参与其中,与父母说笑,和爸爸探讨一个什么知识,他现在坐在自己的被窝里,为的是给地面腾出地方。三个男孩子被安排在壮壮的床边坐下,一时手足无措。壮壮爬出被窝,从自己床头的小书柜里拿出一本《少年文艺》给小虎,拿两本前几年的《看图识字》给两个弟弟。军代表拍拍小龙的脑袋,问他学习怎么样,长大后想干什么。小龙脸憋得红红的,说,当兵。军代表笑笑说,好样的!揭开锅盖宣布,小伙子们,今天吃羊肉泡馍!半锅奶白色肉汤,程阿姨拿铝壶加入热水,等待开锅,将碎馍块、豆腐干、黄花木耳放进去煮,滚起来后放入泡好的粉丝、切好的肉片,它们在醇厚的肉汤里亲密地翻滚,粉丝则乱云飞渡。程阿姨打开折叠茶几,放在壮壮的床边。万素花客气一番,也接过碗。
军代表拿起一张报纸举在脸前看,地方实在太小,一张报纸就是回避了。男孩们尽量不发出声音,不像在自己家里,以他们爸爸为首的全家人,吧唧嘴,呼噜噜,几百年没吃过饭似的。爸爸的吧唧嘴声在门外几步远都能听见。小龙低着头,一片松软多汁的羊肉,几乎用不着牙齿,就酥化了。他的眼睛湿了。像程阿姨一家三口这样,每个人之间好好说话,不要张嘴骂人,抬手打人,怎么就做不到呢?
吃完后,万素花用热水洗了碗,就说叫程阿姨把要洗的东西拿出来,他们年前就不来了,洗完后小龙给送来。军代表说不用不用,我这几天在家洗,一年回来一次,多干点活。程阿姨打开大号铝饭盒,装了一块煮好的肉,碎馍块倒满压实,用罐头瓶装了一瓶肉汤,说那两个孩子没来,给他们带回去做了吃。饭盒在下,罐头瓶在上,放在网兜里,旁边还放了一袋霉干菜、一包麻糖,夹住罐头瓶,不让歪倒,又非要将他们拿来的鸡再带回一只。
四人下了楼,看见小燕站在二单元门口望向这边,两手抄在棉袄袖筒里,不停跺着脚,脸蛋冻得通红。万素花走过去,劈头一巴掌,骂道,死女子,咋不冻死你哩!小龙走过去,揽过妹妹的肩,热热的嘴在她冰凉的耳边说,回去给你做世上最好吃的羊肉泡馍。
春季开学,他们继续每个星期天下午到程阿姨家。每过一两个月,万素花就作秀般说,今后我们不来了吧,太给你添麻烦。程阿姨都严肃地说,必须来,孩子们正在长身体,不能缺了营养,你这个当妈的,要负起责任。给戴了一个这么神圣的帽子,万素花也只好愉快听从了。
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,小龙长高了十多公分。除了程阿姨到湖北探亲的日子,他们每个星期天下午都来。
暑假里,程阿姨告诉万素花,她决定调到湖北山区,秋季开学,壮壮要在那里上学。军代表调不到西安来,而她如果愿意随军,手续将非常顺利。他们想要第二个孩子,她还不到四十岁,也许调到一起能再怀一个小孩,她想要一个女儿,像小燕这样可爱的女孩。小燕从厕所出来,站在厨房门口听到了,“像小燕这样可爱的女孩”,让她幸福了好多年。
一九九〇年,吕俊龙被推荐到军校学习。他六年前高中毕业,从万素花娘家户籍所在地的村子入伍,彻底解决了自己的吃饭问题,后在部队立了功,提了干。他的弟弟妹妹还是城市里的黑人黑户,初中毕业后,摆地摊,打零工,小燕跟着一个生意人奔了海南岛,最小的弟弟接爸爸班进工厂当了工人。
在一次全校大会时,吕俊龙见到一张白皙文静的面孔,远远地,那个人也看到了他,怔了怔,害羞般转开头去。吕俊龙也打消了上去相认的念头,他现在是个气派的军校学员。
吕俊龙还会时不时见到那个青年,但因为一开始没有相认,后来也不好再重提此事。吕俊龙在那个班上有个一起来学习的战友,从那里打听出,那个小白脸是湖北兵。
吕处长每次从餐桌上起身离去,看着一桌桌剩饭菜,心里都五味杂陈。家里养了两条狗,他成为一个打包爱好者。可这世上剩饭菜这么多,两条狗怎么吃得完?有些品相好的剩菜,他和爱犬一起吃。
军校同学搞战友聚会,他奔赴另一个城市参加,来了差不多一半人。他又看到了那张瘦瘦白白的脸。半百之人,早已洗去了当年的矜持与虚荣,吕处长直接走过去拍他的肩膀,叫一声壮壮。对方不自在地笑笑,说,小龙,真的是你吗?我一直不敢贸然相认。
吕俊龙问,程阿姨好吗?
挺好的,我前些天才回去看她。其实,二十多年前我就告诉她,见到的一个人好像是你,但不便主动打招呼,她说,我是对的。
七十多岁的程老师午睡醒来,欠身拉开一点窗帘,继续躺在床上,用手机听收音机,一位大学教授讲宋史。“案情大白,这个事情最后的处理结果,李飞雄夷灭三族。坑爹呀!”专家为了迎合听众,常用一些当下热词。天上的白云,悠悠地飘动。她拿着手机到客厅泡了一杯茶,坐在沙发里,看阳光射到木地板上。白露已过,天空高远,空气趋于干爽,程老师看到自己胳膊上松弛的纹路。老伴去年不在了,心脏病,突然去世的。两个儿子都在大城市工作,她说山区小城空气好,不愿意跟他们去。
山风吹来,竟然有些凉了,她起身到餐桌椅背上拿件短袖,披在睡裙外面。今天是星期天。虽然退休多年,她还过着规律的生活,注意天气预报和节气变换,以此为标准来添减衣服、调节饮食。离开西安三十多年,仍然保持着北方的生活习惯,爱吃面食。时不时做一顿揪面片、旗花面、麻食什么的,也吃不多,真不够费工夫的,就是图一乐子。晚上吃什么呢?一个人,饭真不好做,搅点拌汤,调个黄瓜,半个馒头好了。
突然门铃声响。她起身走到门口,从猫眼看出去,黑压压一片人,一二三四五六,把门口都遮得暗了下来。看不清他们的面孔,只见领头的是个老太婆,佝偻着腰身,努力抬着头看向猫眼。
谁呀?她问。
程阿姨,我是小龙。
程阿姨,我们是来吃饭的!一个女人的声音抢着说。
程老师回头看看钟表,可不是嘛,四点了。
作家简介
周瑄璞,女,70后,河南临颍人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陕西文学院专业作家。出版长篇小说《夏日残梦》《我的黑夜比白天多》《疑似爱情》《多湾》《日近长安远》,中短篇小说集《曼琴的四月》《骊歌》《故障》《房东》,散文集《已过万重山》。作品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、第五届柳青文学奖、第四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特别推荐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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